幻灯二

彩色斑马鱼怎么分公母(斑马)

《斑马》这本书是在小H书上被一位很喜欢的博主种草的,在疫情期间淡然的翻开这本书,是一个女性关于从恋爱到结婚、从坚持丁克到去泰国做试管婴儿、从职场女人到做做自己的故事。

整本书的可观性比较强,比较能吸引人往下看,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故事。我特别好奇的是女主人到底和她老公和好了没有,另外就是试管婴儿成功了没有。

通过主人公的故事,其实我懂得了3点。

1、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

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遇到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人和事,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主人公和丈夫一直都很甜蜜,后来因为女主的偏执两个人的感情有了一些变化,女主从小到大都是听从父母的意见,选择什么专业选择什么工作,后来女主还是觉得画画比较好。我们不要轻易用否定的语气对一个人说“你不是原来那个你了”、“你变了”。我们承认人是会改变的,但之前的我和现在但我都是真实的我。

2、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得到,难免陷入偏执。

书中讲了主人公因意外怀孕然后胎停之后萌生了要生孩子的想法,这个想法动摇了夫妻两人多年丁克的生活,继而在后面连续又经历两次怀孕和胎停,主人公对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越发强烈。为什么呢?因为主人公也到了一定的年龄,身边的朋友们晒娃,还有便是每个人都逃不脱都人性:得不到都永远在骚动。一旦这个想法进入偏执的状态,主人公对老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夫妻关系变得非常微妙,主人公一心只想去泰国做试管婴儿,她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我把这个心得分享给我的朋友,她回应我一个非常贴切的例子。

她说,她最近打王者入魔,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一定要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升到某一级,这个游戏大家都知道要一把一把赢出来的,当我朋友遇到不好的队友,或者遇到很强实力的对手,面对可能会输,她就会很焦虑,反而输的更多了,级别升不上去了。越是想赢越是输,本来玩几把游戏是放松娱乐,最后让自己反而莫名其妙生气,最后她把游戏卸载了。

3、生活中,注意力放在哪里,就会在哪里收获。

当主人公把精力全部放在要一个孩子上,她会在泰国的医院、酒店、餐厅邂逅一系列与造娃相关的人和事;当主人公把精力放在老公身上,夫妻之间的关系得到了缓和;当主人公把精力放在手工制作包包上,她会觉得原来自己最喜欢的还是画画。专注归专注,不要陷入偏执。

斑马-傅真-211个笔记

1、建筑消失,河流改道,时间更关乎当下而不是曾经。

2、曼谷的友好,这里给他乡人一种安全感

>> 同一张长桌上的所有顾客都停止了咀嚼,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苏昂,好像随时准备着有所动作——直到摊主在下一刻把装着鱼露、辣椒粉、辣椒水、糖四种调味料的小篮子递给她,大家这才释然地继续低头吃饭。他们全都知道我是外国人,苏昂想,感动中夹杂着一丝惊诧。

>> 又有一小片封存在记忆褶皱中的东西被激活了。她汗流浃背地吃着汤粉,看着周围的每个人,闻着到处散发出来的气味,听着马路上传来的嘈杂声,心中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不是昨天刚来到曼谷,而是一直在这座城市里生活。

3、书名出现了

>> 神坛周围有无数大小不一的斑马和大象雕塑,其中又以斑马居多。

>> 斑马们密密麻麻地围绕着小小神坛,脸上带着千帆过尽的漠然,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怪的仪式。

>> “看门口那么多斑马就知道了。”

“斑马?”苏昂下意识地重复。忽然之间,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联系在了一起,她明白了诊所门口那些斑马的来历。

4、庆幸还是坠落?

>> 如果说得知怀孕时一颗心像是坠入深谷,那么苏昂无法判断自己听到大夫说“很可能胚胎停育了,过一周再来看看”时是解脱还是坠落得更深。

>> 就好像上天给了你一件你不想要的东西,又很快改变主意把它收回去了。又或许她只是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

>>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偶尔也开始不避孕了。起初只是苏昂的意思,但平川很有默契地没有反对也没有追问原因。

>> 平川请了假开车接她回家。一路上她都无法停止啜泣,觉得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地残酷、痛苦和不公平。

>> 连医生都有些吃惊,直说他们二人的生理状况都好得出乎意料。

那么,这一次还是“坏运气”?从医生的话中得到了鼓励,苏昂想:好吧,让我们再试一次。

5、戏剧。

前面有个读者写到主动丁克和被动丁克。人总是不愿意被动接受,当命运和自己开玩笑的时候,人总要顽强抵抗。

>> 回首那段日子,备孕几乎成为一份全职工作。每个月的等待令她心力交瘁,可是除了等待之外也无计可施,就像动物静静舔舐着伤口等待痊愈。

>> 第三次怀孕,去医院宛如上刑场。因为害怕再次受伤,医生和B超室变成了某种潜在的危险。她心里的某个部分依然相信:有时无知是种幸运,你不知道的东西不会伤害你。

>> 两年内她第三次躺在那张熟悉的手术台上,眼泪静静地淌进耳朵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很冷,冷得忍不住瑟瑟发抖。那个房间的寒意一直侵入她的心底,在那里下着雪,绵绵不绝。躺在手术室里的某一刻,她忽然产生了灵魂出窍般的感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即将崩溃。很久以后她也依然记得那一刻,就像有人在远处默默拍下了照片。

>> 麻醉醒来时,不同于前两次那种恍如一梦般的空虚,苏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在手术台上经历了什么——不只是清宫手术,而是整个人被肢解,又重新拼接起来。重组后的她看似一如往常,但其实已不再是原来的她了。

>> 人们总将人流手术和女性的“不自爱”“不尊重生命”联系在一起,可是有谁考虑过我们这种人的感受?!我们这些被动的、无奈的、求而不得的人!

>> “其实我呢,”他小心翼翼地说,“这辈子没有小孩也没关系,真的……”

这句话在她心上用力开了一枪,泪水毫无征兆地滚滚而下。她把被子拉过头顶,以手遮眼,溃不成军,胸口仿佛烧出了一个洞。你什么都不明白,她想,你什么都不明白。

6、一夜之间,生活变成了废墟,太阳不再升起。

她崩溃了足足几个星期,感觉被剥掉了一层皮,失去了对所有曾经喜欢的事物的一切兴趣。每天早上刚刚醒来,这种感觉就像本能反应一样找上她,然后她得拼命把自己打醒,心想我得赶紧爬起来洗漱上班去。她无数次幻想能有另一个苏昂,代替她出去上班,代替她继续生活,或者代替她承受这些痛苦悲伤。

悲伤像某种随时可能发作的疾病,每当它如海浪一般袭来,她便感到喉咙发紧,肌肉无力,因透不过气而窒息。这种悲伤超出了苏昂以往的任何经历。在纯度上它与抑郁症不同,在绝望程度上却与它可怕地相似。

7、是一种较劲?慢慢陷入偏执。

>> 但“不想”和“不能”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连续的三次失败令苏昂觉得是她自己有问题,就好像冥冥之中有种力量对她从未被发现的罪行进行了审判和惩罚,

>> 所以她和平川只能彼此依靠。他选择了男性典型的逃避方式——企图通过显示理性、体力和自控能力来掩盖自己的情感需求。

>> 起初平川非常体贴,但渐渐地他开始沉默以对。他的沉默在他与她之间膨胀,将彼此越推越远。于是那理所当然的“同仇敌忾”的假想崩塌了,他们的悲伤也分开了,隔离了,再也无法汇聚成同一片水域

>> 那段时间,当他深夜归来,常会发现家里一盏灯都没开,而苏昂蜷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阴影。“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有一天,他终于受够了她那种自我毁灭般的任性情绪。

>> 是的,她发现如今的自己除了生育能力之外很难再专注于别的任何东西,看到街上的孕妇总是觉得嫉妒而苦涩,就连孩子们在公共场所跑来跑去的样子都让她难以忍受,下班后也不再愿意去酒吧或见朋友。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僻,总是独自咀嚼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三次流产像鱼饵一样诱出了她身上最糟糕的部分,甚至改变了她对世界的看法——正如平川所说,生孩子变成了唯一重要的事情。那些痛苦时刻的冲击力是如此强烈,就好像她永远只活在那些时刻,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再真实。她从一个活泼有趣、生机勃勃的人,变成了容易受伤的偏执狂。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变回来。

最痛苦的不仅仅是失去了三个孩子,更在于未来的不确定性。

>> 于是她变得越来越孤僻,总是独自咀嚼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 三次流产像鱼饵一样诱出了她身上最糟糕的部分,甚至改变了她对世界的看法——正如平川所说,生孩子变成了唯一重要的事情。

>> 总之,不孕或不育会带来某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甚至逼你开始思考人生中那些看似无稽或遥远的问题,比如母性冲动究竟发自本能,还是不孕不育的羞耻感?比如妻子是否比丈夫更有资格做出生育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的余波又将怎样影响彼此的未来

8、希望

>> 仿佛看到了黑暗隧道尽头的一束光,苏昂兴奋地屏住呼吸,

>> “不管怎样,我们又不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她的声音浑厚,令人安心,“你只是做了当下可以做的选择而已。”

9、尝试

>> 试管婴儿之所以特殊,不仅在于技术手段,也在于你为了一个如此之小的成功机会做出了如此之大的投资。

>> 去泰国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但一念既出,万山无阻,就像火箭势不可当地加速升空,一心一意要将卫星送入既定轨道。苏昂简直从未有过如此强大的行动力,她将自己埋在资料堆里,生活终于开始呈现出新的意义。

>> 她不能不说No,也不能只说No。比如说吧,如果她的公司要做一笔收购交易,而事前做尽职调查时,发现收购对象的很大一块资产在私有化过程中有一定的程序问题,这笔交易就不能做了吗?当然不是。正确的做法是在充分告知风险的同时给出解决方案,比如要求对方补正程序,或是在合同中添加交易保护条款。同理,做试管有风险,去泰国有风险,但你不能只从风险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和解决问题。

>> “创业也有风险。”她乘胜追击般故意补上一句,又立刻被自己语气中的尖酸刻薄吓了一跳。平川继续滑着手机,嘴角隐约弯曲出某种听天由命的弧度。

>> 造物真不公平,她想,明明是夫妻俩共同的“作品”,却偏偏只由女人来承受一切变化和痛苦,男人所做的全部贡献不过是在一个杯子里射精。她当然也希望平川能陪她一起去泰国,在她需要时给予照顾和支持,就像论坛上某些幸运女人的另一半那样。然而她明白这已毫无可能了——这些日子他们两人一直各忙各的,同一屋檐下擦身而过,感觉越来越像是室友而非伴侣。

10、有趣的创业,曾经的丈夫。

>> “亲子地图。”

>>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平川似乎微微一惊——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温存的互动了——他难以察觉地退缩了一下,但又马上掩饰过去了。苏昂讪讪地收回手。她也不再能够从中感到那种熟悉的温情了,而更像是对某种共同记忆的笨拙描摹。而那些记忆,那种联系,如今看起来既遥远又渺小,仿佛发生在另一场人生。

>> —当作礼物送给她。有一年苏昂生日时收到他做的一个软件,里面有个按钮,每当她想要他的陪伴时按一下,他的书房里就会有一盏灯亮起来提醒他;有一次她说想买条裙子来搭配某件上衣,结果他竟然给她做了一个手机App,可以用它给上衣拍照,得到一个色板,购物时把App对准一条候选的裙子,屏幕下方就会出现这条裙子的色板,于是她就能比较两个色板的匹配程度,令她的女友们惊羡不已;还有某一年的情人节,他事先偷偷录下她常说的一些口头禅和感叹语——诸如“天哪”“不会吧”“真的假的”之类——然后做了一个有很多按钮的小软件,每个按钮都会发出她的声音,简直令她笑到崩溃……

11、从心思考与丈夫的关系。

>> “你看起来可不像39。”艾伦那少女般慧诘的眼神足以让人忽略她眼角的那些小皱纹。

她做了个“噢,你真会安慰人”的表情:“我一向认为一个人的年龄并不是她有多少岁,而是她感觉自己有多少岁……直到开始做生育治疗,才知道那些都是自我安慰。

>> 这件事里其实有更多的东西,比如她与平川的关系,比如她尚未想明白的、自己对于生育的真实态度,她想把它们统统说出来。它们就在舌尖上流连,在词语的间隙中打转,可它们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走。

>> 在最痛苦的日子里,苏昂觉得那些心灵鸡汤——“杀不死你的东西会令你更加强大”之类的名言警句——完全是胡说八道。以她的亲身感受来说,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令你益发虚弱,就像拉肚子。更何况,“更加强大”似乎意味着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她讨厌被暗示要经过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她宁愿大家承认这世上有些痛苦是无法超越的。但在这一刻,她的确感到分享痛苦令她们两人更加强大,她们被一种只属于女性的经验和勇气团结在一起。

12、我为什么改变了。

>> “我曾以为‘生物钟’什么的都是民间传说,觉得不生孩子也挺好,一个人更自由自在。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开始觉得小孩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也忽然开始羡慕有小孩的朋友……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睡觉时被人植入了这个想法似的!我渐渐意识到与爱情或是婚姻相比,其实我更想要一个孩子。”

>> 她俩再次相视大笑。苏昂忽然觉得或许艾伦也一直在等待这个倾诉的机会。虽然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她们之间却连着一条隐形的丝线,彼此都能在对方身上嗅到和自己一样的挫败和孤独。她们选中对方倾诉,是因为两人偶然相遇,也因为两人都正好有心情去理解另一个人。

>> 泰国是东南亚地区的主要市场。这样的环境很容易吸引那些最好和最坏的事物

13、感受泰国

>> 清迈的旅馆、咖啡店和手工艺品大多不俗,这里的人们似乎有大把的时间和意愿来钻研美。

>> 苏昂最喜欢的则是他们身上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一种天真而感人的善意,仿佛生活中没有黑暗和秘密

>> “泰国人有一种热带的性格,和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生物。我们来到这里,于是也变得更热情、更乐观了……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自由——自由贸易、自由市场、自由言论……但都把它们看作抽象的概念。

>> 但希腊男生的确有其独到的本领。他的口才一流,而且很擅长将自己的背景、经历与心灵层面的东西结合起来。

>> 苏昂大学毕业时,身边有好几个欧洲同学都给自己放了大假,用一年的时间环游世界。她一直遗憾自己的青春里没有此等经历。可是艾伦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大谈特谈什么要认识世界啦寻找自我啦什么的,每个人都自以为是旅行家。可实际上你只不过是每天都在喝啤酒和找便宜旅馆,其实你想要的只是把你经过的地方当作冒险游乐场,就像典型的游客一样。”

>> 她发觉自己已经不那么频繁地忧虑与生育有关的问题了,却也同样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即使在清迈,她也没法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游客。她的生活又变得毫无意义,就像过去的两年——只是标记时间,只是徒劳的等待,等待着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什么。

>> 一边神采飞扬地谈起她采访的那家名字叫作“Can Do Bar”的传奇酒吧——据说是全世界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完全由性工作者自己经营的酒吧。不过,她说,它的存在目的并不仅限于性交易,更在于为性工作者提供一个安全且有尊严的工作环境,同时向公众传递保护性工作者权益的信息。

>> 当然,苏昂见过她们,在伦敦,在里约热内卢,在阿姆斯特丹,在她眼里她们是作为“他者”被观看的对象,是堕落者与受害者的混合体,可以被理解,被同情,被救赎,但很难被视作国家劳动力的一部分,享有与其他劳动者一样的平等和尊严。这套思维体系居高临下,逻辑自洽,坚如磐石,以至于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的只是视角和观点,而非事实与真相。她从未想过也许她们根本不想被“救赎”,只希望能够合法地用劳动换取面包。

>> 来到清迈的这些天,她发现艾伦可以和任何人交朋友——旅店住客、餐厅服务生、塔佩门外卖猪脚饭的老板娘、夜市上卖唱的变性人……如果身边没有人类,苏昂估计她也可以和契迪龙寺古塔上的大象雕塑交朋友。艾伦有种天然让人亲近的真挚坦诚,当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会感到自己就是整个世界最重要的人。她对待所有人都友好而耐心,她与世界的关系完全没有阶级区隔。她能够记得所有服务生和清洁工的名字,并尝试与他们聊天,而且真真切切地对一切都感兴趣——也许不是对所有的话题都感兴趣,但的确是对所有的人都感兴趣。

“Talk to a stranger.”艾伦总是这样说。

>> 时光来过,时光走了,时光一去不回。

14、跑步机人生

>> 艾伦盯着他的背影,“单身?”

苏昂警觉地看她一眼。“离过婚,”她小声说,“但他似乎不愿提这事儿。”

就像她也在电话里早早叮嘱艾伦,不要提起她来泰国的真实目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禁区,彼此最多只能了解对方愿意呈现给你的那部分自我。

>> 他想换个环境,看看有没有别的可能,于是拼命攒钱去了美国读书。但美国也一样——或许没有之前的环境那么极端,但本质上并无不同:只要你踏上了那条被视作“主流”的轨道,你就注定要在跑步机上不停奔跑,努力赚钱,买房子,买车子,买保险,付孩子的学费,付前妻的赡养费……无论是什么,你总归要在跑步机上度过余生。

>> “跑步机人生。”艾伦饶有兴味地琢磨着这个词,“你的意思是,无差别的生命形式。”

“一旦你意识到这一点,活在其中就是种折磨。非得这样吗?非得套上笼头,像匹马那样奔波一辈子吗?”Alex摇摇头,“太痛苦了。太完美了。如果我想要建立奴隶制,这就是最完美的奴隶制。”

>> 他对苏昂说,这世上有太多年轻人连温饱和教育都难以获得,谈什么人生的迷茫、选择的困惑?每次他占据道德高地,她便无话可说,感觉自己在无病呻吟,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夜深人静时她内心仍有怀疑,认为他只不过是在娴熟地使用另一套政治正确式的话术。而事实远非如此简单,痛苦并没有优先级。是的,她知道她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但在看似优渥的环境里,生活依然会有贫瘠。

>> “这并不是说泰国没有像美国那样的主流价值观,只是在这里你会遇见一个更……更多元化的群体,”他说,“不是所有人都活在跑步机上。”

>> 苏昂有些诧异。她还以为泰国仍然是东方国家的那一套价值观——集体主义啊从众心理啊什么的。比如说,个人的选择是不合理的,只有当它符合社会规范的时候才合理。

>> 在他们自己人的价值体系里,是的,Alex耐心地向她解释,但泰国本来就是个矛盾的国家,不是吗?想想看,佛教大国同时也是色情业大国,微笑之国的国民运动却是泰拳——和正常的拳击相比,泰拳可能更接近于谋杀吧?主流价值观是被鼓励的,不过只要你不诋毁佛教或者皇室,你想做什么也都随你便。泰国人从不多管闲事,他们崇尚忍让和平,他们很能适应极端。在对一件事发表看法之前,他们会先问自己:我有什么资格来评判这件事?

>> 泰国人不喜欢直接说他们想要什么或者想表达什么。他们不擅长处理冲突。他们痛恨冲突。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从出生到死亡都不用遭遇尴尬。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泰国人总是微笑。”

>> 三个人都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苏昂啜着椰子汁,看着眼前的新朋友和老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成年人建立友谊如此困难,她不禁暗自感慨,你必须先通过不断地试探来摸清对方的界限,然后才能达到彼此舒适又有弹性的状态。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种说不出的愉快。两位朋友也许并非在所有问题上看法一致,但他们都很敏锐,都擅长表达,而且都散发出一种强烈而奇特的人格魅力。她很享受他们之间机智的对话,感觉就像在阅读一本讲述某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的书。

>> 这么说吧,我觉得大部分的重大决定其实都是出于本能,我们只不过在书后找出一堆大道理来把它合理化。无论要不要孩子,背后真正的理由可能都同样发自本能……”

>> 人生无常,一有变化,痛苦即来。她眼睁睁地看着诡谲的命运令她从“不想”变成“不能”,又因为“不能”反而变得“更想”。有时她甚至会生出可怕的念头:是不是以前说过太多次不喜欢孩子不想要孩子的话,被老天听到了,于是受到了惩罚?

>> “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自由总是伴随痛苦,幸福却往往失去自由’,”她挤了一下眼睛,“就看你愿意选哪条路。”

15、试管婴儿符合伦理道德吗?女权主义?

大龄成功单身女只想要孩子,不需要老公。

>> “你不会是已经问过人了吧?”

“当然!”艾伦睁大眼睛,“你以为我是来泰国度假的吗?时间紧迫,我得抓紧一切机会。”

>> 艾伦笑了。人类发展史就是改造自然的历史,别忘了,若干年前,连心脏移植手术都不符合伦理和法律呢。转基因刚出来的时候,大众的反应也是恐惧和抗拒,现在呢?如果一定要顺应自然的话,我们既不能堕胎,也不能做试管婴儿,甚至不能用各种医学手段延缓衰老——因为当你不想变老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反自然。那为什么这个反自然是好的,那个反自然就是坏的呢?时至今日,界定的标准究竟在哪里?

>> 问题是,苏昂再次质疑,基因编辑一旦开放,平等就不复存在了。尖端技术始终是财富与权力的专享,富人都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强化改造,变成某种超级人类,而穷人只得沦为下等人,阶层之间的不平等进一步被拉大,技术成为一部分人压制另一部分人的工具……

平等本来就不是天然存在的,艾伦平静地说,每次技术革新都会带来伦理挑战和阶层上的巨变,但人类也总会不断地协调解决,令社会趋于稳定。你要相信人类的智慧。

>> 很多年前住在伦敦的时候,苏昂注意到一则本地新闻:一位带着婴儿的女子在Selfridges百货公司购物,中途婴儿饿了开始哭闹,女子吩咐经理去拿把椅子,然后坦然自若地坐下来,解开上衣开始哺乳。她的行为引发了不少争议:反方认为她众目睽睽下袒露身体有伤大雅,即使没有哺乳室,也完全可以找个更衣室解决问题;正方则认为第一时间哺乳是母亲和婴儿的权利,包括公共场所,需要规避的不是妈妈而是无聊的看客……

>> “我只是喜欢他的精子——好吧,我也喜欢作为一个朋友跟他聊天。不过,就算再年轻十岁,我也不会考虑和他约会。”

“为什么?”

“太多心事,太……沉重了。”

“沉重?”苏昂再次大吃一惊,“他是有点散漫,但明明也很开朗健谈啊!”

“他的开朗都在表面上,像面具。你没发现吗?”艾伦说,“他有一双难民的眼睛。”

受折磨的人的眼睛,她解释,孤独的眼睛,就像一头失去了组织的狼,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

>> 但我们最终还是会走出那个阶段。就像在工业化的第一个阶段,婚姻仍然存在,而且一般是终身制的。下一个阶段,人们结婚的时候已经知道他们大概率会离婚。再往后一个阶段,在某种意义上,人们就像是为了离婚而结婚。

>> 艾伦大笑起来,“怎么?因为想要孩子,我就成了不合格的女权主义者?”

“一种刻板印象吧,”苏昂说,“大家似乎都默认了生小孩和保持自我水火不容。”

嗯,读着好畅快。从这个角度,女性本无错,本着更大层面的公平与效率,应该去惩罚犯错的人,而不是约束女性。

>> 她告诉艾伦自己的观察:近年来随着女性意识的觉醒,中国的网络上有一股日趋壮大的声浪,叫作“不婚不育保平安”。很多女性因为切身感受到来自社会和男性群体的压迫,越来越意识到婚姻以及母亲的身份不但无法保护自己,还可能对自身造成伤害。为了自我保全,她们表示不想和男性结婚生子,不甘屈从于女性主流模式的命运。

艾伦不以为然地摇头,说她认为这里面有个陷阱:“不婚不育保平安”,和“女性不要穿着暴露”以及“女性不要独身走夜路”,本质上是同一套逻辑——都是受害者的自保指南,而不是对加害者乃至这套压迫系统本身的抗争。你不能用主动放弃权利的方式来争取权利,她说,我们要争取的是超越选择的自由,而不是假装“自由”的个人选择。老娘就是可以穿着吊带裙走在凌晨两点的大街上,而不是自欺欺人地说什么“我有待在家里的自由”。

>> “但你会不会担心呢?”苏昂迟疑片刻,但还是决定说出心中所想,“你的孩子将来可能也会有同样的困惑:世界真的需要男人吗?有妈妈和孩子似乎就足够了。”

十四章:回答两个问题。1、什么是伦理道德,选择优质胚胎是不是违背伦理违背道德。2、什么是女性自由,自由的女性能不能独自生孩子养孩子。

>> 苏昂一向很怀疑时下流行的所谓“原生家庭理论”——其本质不过就是弗洛伊德的“童年创伤理论”的一个变体。倒不是说她认为这套理论毫无道理,或许只是反感人们对它的滥用,那种不假思索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他人的简单粗暴。但此刻她不那么确定了——或许未来就是植根于过去,或许它就是令艾伦成为艾伦的东西。

>> 苏昂一向很怀疑时下流行的所谓“原生家庭理论”——其本质不过就是弗洛伊德的“童年创伤理论”的一个变体。倒不是说她认为这套理论毫无道理,或许只是反感人们对它的滥用,那种不假思索将所有问题都归咎于他人的简单粗暴。但此刻她不那么确定了——或许未来就是植根于过去,或许它就是令艾伦成为艾伦的东西。

◆ 十五

有味道,品一品~

>> 时间流逝,但也许时间并没有流逝。日子会流逝,时间不会。

>> 佛祖?菩萨?神?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得体地称呼你,她在心中默念着,不知从何时起,我就失去了目标和抱负。比起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的时候,我愈发不知道自己想从生活中得到什么。只有一样东西令我着了魔,而我请求你将他赐给我:一个健康的孩子。

>> 有时苏昂感到内疚——是她的偏执令他失去耐心,也令他们的关系变得尴尬而疲惫,而她不仅没有做出和解的努力,还偏偏选择离开他这么久,甚至宁可独自在异乡小城里游荡等待。选择离开的人永远是错的,因为另一个被迫接受的人将获得全部的同情。有时她又觉得自己的离开是对的——他自由了,终于可以独处了,无须继续背负一个丧心病狂的妻子。

十五章:女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容易想太多。或许反思,或许执拗,会和过去的自己对话,会找到答案吗?为什么会如此想要一个孩子,为什么曾经那么相爱现在却如此小心翼翼呢?好想抱抱这个女人。

>> 而幸福确如水中倒影,一碰就碎,转瞬即逝。当她在电话里沉默,梳理着脑子里恨不能对他说的话,却担心一开口就会彻底失控的时候,自己都很难相信电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她曾以高昂的激情深深爱过的人。两个曾经那么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小心翼翼呢?他们曾结为一体共同对抗世界,如今却仿佛相隔一片巨大的虚空——每次跪坐在佛前祈祷时,她想象它是宇宙中一个婴儿形状的洞。

>> 而幸福确如水中倒影,一碰就碎,转瞬即逝。当她在电话里沉默,梳理着脑子里恨不能对他说的话,却担心一开口就会彻底失控的时候,自己都很难相信电话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她曾以高昂的激情深深爱过的人。两个曾经那么相爱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小心翼翼呢?他们曾结为一体共同对抗世界,如今却仿佛相隔一片巨大的虚空——每次跪坐在佛前祈祷时,她想象它是宇宙中一个婴儿形状的洞。

◆ 十六

>> 它们不需要任何实用的意义,她会自我膨胀地想,它们本身散发的美和愉悦就是全部意义,是生活的基础和本质。说到底,人类是通过感官来体验世界的。有时看着那些包,她甚至会产生某种虚妄的错觉,觉得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都是假的;而在真正的人生里,她读了面料设计专业,是一名纺织品艺术家。

>> 你似乎必须得挤出点什么好听的话,才不至于令对方尴尬。但她能感觉到Alex的真诚,心上有根弦被悄然拨动。她很少得到这方面的鼓励。平川从未质疑她的爱好,但也谈不上什么鼓励——“还不错”和“挺好的”是他以不变应万变的评语。

>> 与其说是理解世界的途径,也许更像是以自己的方式在现实里寻求某种慰藉,或者说是舒适感。有人用画笔,有人用食物,有人用健身,有人用恋爱,有人用网络游戏……对你来说,那可能就是布料和缝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件事”,他尝试着解释,用来抵抗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它们也是一种控制权,当你被生活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你知道总有那么一件事是你完全可以理解和操控的。

>> “你有没有想过……嗯,换个跑道?”Alex忽然说,“不当律师,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

“做什么?”她自嘲般地说,“卖包吗?”

十六章:我到底热爱什么?该怎么样生活?

>> 而且曼谷是毗湿奴建造的城市,Alex告诉她,曼谷其实不是真名,它正式的名字长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吉尼斯世界纪录里最长的地名——总归是“神仙之城,极乐境界,天帝皇都”那一类的话,里面有几个词的意思就是“一座由毗湿奴创造的城市”。

曼谷是个神奇的城市,房东梅曾对她说,这里正是奇迹发生之地。但愿如此,她想,在一个充满神秘力量的城市里,或许奇迹也会以超高的频率发生吧?

◆ 十七

>> 问题是,”苏昂打断他,“斑马有什么特别的品质吗?没错,大象我能理解,可斑马是怎么回事?千里迢迢从非洲跑到东南亚来当守护神?”

Alex承认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们就是容易忽略眼皮底下的东西,她想,就像很多北京人一辈子也没去过长城。

>> 唐人街的气息扑面而来——世界上所有大都市的唐人街所共有的气息,某种既亲切又遥远的乡愁,历史衰退与自我沉溺所造就的偶然之美。

>> 有些人认为这是一个文字游戏:“斑马”的泰语是“ma lai”,而献给神社和灵屋的花环被称为“maa lai”,这一谐音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斑马会成为广受欢迎的祭品;另一种理论则是斑马代表安全——由于斑马线相当于道路上的安全区,把斑马雕像放在神社里能起到类似的庇护作用。

>> “就像泰国的很多事情一样,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但它总归是个有趣的故事。”鲍勃笑道,“虽然在泰国,斑马线是否真是安全区就另当别论了……”

>> 鲍勃说,“拜托,你们难道不会有跟我一样的疑问吗——信仰佛教的土地为什么会成为色情大国?这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变性人?Soi Cowboy(牛仔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真的有牛仔住在那里吗?泰国的政变为什么都像是在开玩笑?你可以跟士兵一起自拍,可以爬上坦克,他们还会给你递水,简直是个旅游景点……还有啊,如果佛教徒禁止杀戮,那么泰国人吃的肉又从哪里来呢?……”

>> “还有更棒的呢!你知道,我住在一个双人病房,我的室友跟护士说要两杯香槟。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护士真的端来了两杯香槟。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爱泰国。你在一家医院里要两杯香槟,他们就真的给你!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来说,泰国是最好的国家,也最适合死在这里——你真的可以享受你的死亡。我的意思是,至少你可以享受死前的服务。”

十七章:更了解泰国 了解斑马。

>> 整晚高涨的能量仿佛在一瞬间就消耗殆尽。此刻在苏昂眼中,他从一本行走的泰国奇闻轶事百科全书忽然变成了一位散发着悲剧气味的酗酒老人。店铺里回荡着《英雄本色》,柜台里的老板娘远远地朝他们投来担忧的一瞥。

◆ 十八

>> 从Alex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没想到她有超出一般游客的观察力。鲍勃当年的任务“好像主要是保护越南和老挝的边境吧,”他迟疑着说,“破坏越共的胡志明小道……”

“他是不是有很多朋友死在那里?”她近距离观察过他的痛苦,它不可能单纯发自衰老所带来的屈辱,而更像是某种幸存者的负疚。

>> “Mai pen rai,记得吗?这里的人很佛系,不会去深挖别人的过去。你可以重新创造人生,就像转世一样。”

>> 他乡遇故人的假象掩盖了他们其实还彼此陌生的事实。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艾伦说过的那番话——对Alex的评价,关于他的孤独与沉重。看着他的眼睛,她终于意识到孤独是无法伪仿的。虽然没有付诸言语,他的整个身体却无声地吐露出一股巨大的孤独气流,连靠近他身边的人都被卷入其中。

◆ 十九

>> 他们以无言的默契一起走着,她越走越想跟他相处得更久一点。有时候,当她悄悄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中的确会泛起某种异样的感受——一半是虚荣心的满足,一半则是久远得几乎陌生的心动。这是不对的,是危险的信号,她本该为此承受良心的谴责,然而Alex身上那种消极的态度,他整个人所散发的无欲无求,又正好巧妙地中和掉了她的负罪感。只要我不动,他就不会动,她这样宽慰自己,而我是绝不可能动的。

“我们只是朋友。”她又重复了一遍,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相信你。”艾伦说——但她的笑容却又在暗示:我一点也不相信。

◆ 二十

>> 苏昂运用想象力扫描着深藏在自己体内那些极为精微的东西:心脏、神经、子宫、卵子……它们完全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但她却无法看见,不可触摸,难以掌控。这真是太荒谬了;而比这更荒谬的,是你以前根本没意识到这究竟有多荒谬。

◆ 二十一

>> 来泰国做试管的女人们相互间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交际模式,比如初次见面就要吐露自己最深的隐私——这在她们平日生活的那个世界里是不可想象的。从确认彼此身份的那一刻起,她们之间就有了种不大自然的友谊,就像被临时分到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又或者是“戒酒会”一般的互助小组。

◆ 二十二

>> 直到她在艾伦那里接受了女性主义的另一重教育:如果在大公司的推动下,冻卵“福利”被大范围应用,最终可能导致的结果是雇主都期望女性员工通过冻卵来推迟生育,以便最大限度地“榨取”她们的时间精力,而那些原本希望在最佳育龄期生育的年轻女性迫于同辈压力,不得不推迟生育、选择冻卵。而作为有一定经济实力的精英女性才能享有的“特权”,冻卵也会造成新的不平等,进一步拉大女性群体内部的阶级差异

>> 也许冻卵技术被发明出来是为了造福女性,但在一个父权社会里,它的本质是延迟生育,是女性别无选择的“选择”,更像个权宜之计。

>> 无论是与这座城市浮于表面的联结,还是思思所描述的那种茫然与空幻——所有的“现在”都是为了模糊不定的“明天会更好”,而“现在”本身失去了意义,悬而未决,好似空中楼阁。

◆ 二十三

>> 他接着解释道,这意味着他们要把那些成功受精的胚胎放在培养液里五天左右,等到它们发育出足够多的细胞,才能剥取一部分细胞送去检测,看看染色体是否有异常。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折损——很多胚胎在体外可能撑不过五天,所以能够被检测的胚胎数量本来就变少了,而如果仅存的那几个检测结果都是异常,这就意味着——

“意味着没有健康的胚胎可以植入,”苏昂接上他的话,“意味着我这一趟白来了。”

>> 就这样开始了啊。回家路上她恍惚地想。她给平川发了一条微信,十秒钟后他就打来了电话。都好吗?他问。都好,她说,日期已经确定,你可以订机票了。平川有片刻的沉默。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种尴尬虽然毫无意义,却仍顽固地存在着。

“那天刚好是周末哦,”她试图破冰,“你不用特地请假了。”

半晌他才开口:“我是问你好不好?都说这个过程很痛苦——”

“就打了一针,一点也不痛苦。”

“那是因为你特别能忍。”

“真没那么夸张。”

平川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还有个会,先挂了啊,”他说,“你加油吧。”

我没有任何需要加油的地方,她想,医生怎么做,我只要配合就行了。事实上,无论是你我,还是Songchai医生,我们都由远比我们宏大的事物控制着。

>> 为什么要指责余姐不够独立?一个人的眼界和道路往往为自己的境遇所束缚,她明明也是那些结构性问题的受害者,而指责受害者正是苏昂感触最深的现象——被骗是蠢,穷是不努力,脆弱是心理素质太差,没钱就生孩子是自不量力……从这些日子的观察和自我分析中,她渐渐意识到一个事实:“不孕不育”这一概念是建立在文化观念上的。社会建构的性别意识形态塑造了男性和女性的角色与规范——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结构中,男性的角色是家庭的经济支撑和保护者,女性的身份则是妻子和母亲。于是对女人来说,母职是她们地位和权力的来源,也是确保其婚姻安全的唯一途径;而不育是灾难性的,会削弱她们与丈夫及其家庭的关系,令她们面临严酷的社会后果。相比之下,脆弱的婚姻关系却并不会影响男性的安全感和社会认同,他们可以理所当然地选择离婚、发生婚外情,或者全身心投入工作。甚至,当一对夫妻没有孩子时,虽然妻子明确承担责任,但这也含蓄地损害了丈夫的“阳刚之气”,所以妻子要为丈夫的“缺损”负责,而丈夫和婆家对妻子的暴力是一种重申男子气概的手段,以确保其性别霸权的延续……

>> 不孕不育不仅是医学和心理问题,苏昂想,它同时也应被视为一个社会问题,因为生育问题联结了私域与公域,为人父母实际上也是一种社会角色。夫妻双方也许都身心健康,但在试图与他们的伴侣生育后代时,却变成了一类新的“病人”——不育夫妇。而他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在与别人的关系中遭遇同样的问题。

◆ 二十四

>> 而跨越那条真正的分水岭,往往是从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开始。

◆ 二十五

>> 他们已置身于一个割裂的世界。无处不在的镜子,守护电梯的大象,庙钟式的泰式水晶灯悬在头顶,圆形喷泉里漂浮着不真实的花朵。

>> 然后她忽然沉默了。她想到了她自己。平川也一直以为她是一个人在泰国。她不想也不知该如何向他提起Alex。苏昂并不认为他们之间有超越友谊的言行,但人的心理,尤其是男女之间的心理,并不总像小说中那样历历分明,它更加暧昧不清,也时时摇摆不定。

自从她正式开始了IVF的疗程,自从她知道Alex清楚她的来意,苏昂感到轻松多了—— 毕竟,她是在为一个宏伟而正当的目的而努力,尽管她也常常想起那句话:与你同行的人比你到达的方向更重要。而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这场艰难跋涉的身心苦旅中,与她同行的人并不是平川。

◆ 二十六

>> “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未婚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是因为真的太爱他,还是因为已经等了七年,要是最后还不能嫁就太没有面子了?”苏昂停顿一下,“但原因不重要,不是吗?反正她最后如愿以偿了。”

她小心地转动着杯子,细细观察,然后突然说:“我也一样,我想要一个健康的小孩,所以原因根本不重要。”

Alex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可是得到了以后呢?”他说,“得到了以后,真的会快乐吗?你想过吗?”

苏昂没有回答。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就像握着一件武器。

“人偏执起来就会盲目,太想要什么东西,以为得到了就等于幸福。但以后会不会觉得空虚?会不会后悔呢?对,你可能会高兴几天,因为你赢了。然后呢?养育孩子是一辈子的事。”

>> 是的,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实现这个愿望,却从未想过愿望实现之后的人生——她会是个好妈妈吗?她和平川的关系能否通过考验?他们会不会自动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她又喝了一口Pisco Sour,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多么可笑,她想,我在靠酒精来理清思绪……“可是,”她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不试一试,我也永远会有遗憾。你说得对,心愿达成以后可能也不会快乐,可是反正我现在已经很不快乐了。没办法啊,人就是短视的动物,只能看到眼前的痛苦,只能去想办法解决眼前的痛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停下来,又抿了一口酒,“后悔又怎么样呢?生小孩可能会后悔,不生小孩也可能会后悔,既然选择哪条路都会后悔,那我只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

>> 苏昂感到自己全身的刺一下子都竖起来了。她语无伦次又咄咄逼人地告诉他,你和一个生育困难的人说起生育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像在说亿万富翁肯定也有烦恼一样,都是正确而无用的废话。

>> 这些话题都很严肃,很犀利,很有讨论的价值,但也时常给她带来另一重痛苦——她属于一个更边缘的群体,被排除在了这些公共讨论之外。身为女性,她完全能够理解母职的矛盾与艰辛,却也不免感到被自己的女性群体所忽略甚至轻视。在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大环境里,“不生育”的权利被视为是最急需保障与争取的,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唯一重要的权利,也不代表生育与不生育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谁来“看见”她们这些沉默的少数呢——她,思思,余姐,还有国内医院不孕不育科室外的人山人海,她们的痛苦挣扎不仅不值得被关注,有时还会被冠以“繁殖癌”和“生育机器”的污名……

>> “其实我挺喜欢小孩的,”他开口了,“应该比你更喜欢。”

“那为什么……”

“我要得起吗?”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苦笑,“婚姻也好,孩子也好……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好,可是真的适合我吗?我要得起吗?”

苏昂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她记得他在清迈时回答过同样的问题,与当时的答案相比,他此刻的反应似乎更为真实。

“我一直觉得,生小孩应该有个前提,”Alex解释,“就是你已经证明了人生是快乐的。”

>> 他愿意倾听,也会适度地分享。当然,苏昂一直知道他有所保留。但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吗?要说她那会儿就看懂了什么,这并非事实。不过她早就感觉到有一个秘密,某种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她甚至能从他的微笑和眼神里感觉出拥有那一类型的秘密所带来的孤独。

又或者这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我揭开你一个秘密,再回报你一个秘密。

“怎

开始慢慢探寻答案?为什么一定要生小孩?生小孩需要哪些准备?

>> 苏昂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但Alex似乎并不介意。他似乎早就决定了要和她说说这些事。自从他们在清迈重逢,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让她也走进他的心里看看。毕竟,友谊的本质就是不断地交换:交换信息,交换情感,交换时间,以及更重要的——交换秘密。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了——两个破碎的人,被生活以不同的方式击碎。她为Alex感到难过,但心中也有种微妙的欣喜。她喜欢看到他袒露自己的脆弱与伤痛,这让她隐隐感到,他觉得她很重要。

>> 苏昂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但Alex似乎并不介意。他似乎早就决定了要和她说说这些事。自从他们在清迈重逢,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让她也走进他的心里看看。毕竟,友谊的本质就是不断地交换:交换信息,交换情感,交换时间,以及更重要的——交换秘密。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了——两个破碎的人,被生活以不同的方式击碎。她为Alex感到难过,但心中也有种微妙的欣喜。她喜欢看到他袒露自己的脆弱与伤痛,这让她隐隐感到,他觉得她很重要。

◆ 二十七

>> “后来我飞回曼谷,从机场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的空调坏了,所以司机把车窗都打开了。”

他的目光越过她,仿佛在看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那些热气,那些熟悉的味道马上冲进来,填满了整辆车……然后我觉得,几个月来我头一次真的感觉到放松,可能是我的大脑自动调到了‘回家’模式吧。我可能还偷偷流了眼泪,大概是发现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再也回不去美国了。”

>> 离开诊所的时候,她忽然非常想念平川。Alex的遭遇令她意识到她一直以来的自怜自伤何其可笑——你一路抱怨自己的破鞋,直到看见有人断脚。或许这就是人类的原罪,我们总是从大于自己的苦难中得到安慰。

平川还在加班,估计是在捣鼓他的“母婴地图”项目。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苏昂能够想象他是怎样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晚饭?已经吃了……吉野家的双拼饭。什么时候回家?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吧……都好,就是忙。而且北京的雾霾天又开始了……你呢?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问候她:你怎么样?打针了吗?曼谷没有雾霾吧?

>> “你觉得,为什么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的痛苦?各种各样的痛苦?”

平川叹了口气。“释迦牟尼当年在菩提树下思考的也是这个问题,你叫我怎么回答。”他停顿一下,“你喝酒了?”

“就一杯。”

“一个人?”

她迟疑一下,“和一个朋友。”

他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但苏昂能感觉到他又在使用沉默的力量,他在用他的沉默谴责她。

“早点睡吧。”

“嗯,”她说,“你也是。”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她和平川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而那曾经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住在英国很难与酒精绝缘,晚上两人常常浅酌一杯,但每周五晚的Friday Drink才是他们最盼望的。她和平川交往以后,他把她带进了他的朋友圈,那帮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五下班后在Charing Cross的一个酒吧相聚。她喜欢他的朋友们,他们也许谈不上光芒四射,他们的谈话有时略显乏味,但他们谦逊、善良、愉快,与她那些野心勃勃、愤世嫉俗的律所和投行朋友们截然不同。她和平川渐渐成了Friday Drink的中坚分子。就算有时要加班,她也总会在工作结束后赶到酒吧喝上一杯。她回忆着那段岁月,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她怀念酒吧狭长的过道、抛光的木地板和装在品脱杯里的啤酒,她怀念大家站着喝酒聊天、有时连晚餐都省略掉。她怀念平川和别人说话时也不忘朝她投来的温存一瞥。她怀念伦敦冬天的薄雾、公园里永远不会变黄的草地、广场上雪花般撒落一地的鸽子粪便。她怀念他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对、无须隐藏或有所顾忌的曾经。

两人会有转机吗?注意力转换了之后 心情和状态 也会随之变化呢?不是偏执,现在时而温情起来了??

>> 她怀念平川和别人说话时也不忘朝她投来的温存一瞥。她怀念伦敦冬天的薄雾、公园里永远不会变黄的草地、广场上雪花般撒落一地的鸽子粪便。她怀念他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对、无须隐藏或有所顾忌的曾经。

◆ 二十八

>> 而她又是什么时候真正爱上他的呢?平川从没问过这种问题,但苏昂知道答案——不是某时某刻的电光石火,而是点点滴滴日复一日汇聚而成。她爱他的得体和诚实,他与世无争的气质,拍照时脸上别扭的笑容,沉默时那种独特的魅力;她爱他毫不费力却挑不出错的穿衣品位,衬衫和毛衣永远色彩和谐,连牛仔裤裤脚的卷边长短都恰到好处;她爱他在博物方面的知识——能够叫出公园里所有花草树木的名字,而且聊得那么兴致盎然,光是听他的语气就已心神摇荡;她爱他身上那股温和的阳刚气质,修水管、换轮胎、组装家具样样在行,一眼就能看出哪堵是承重墙,家里永远有足够的工具、电池和药品;她爱他的踏实可靠,总是提前很久就开始规划假期和旅行,尽心尽力将他们两人的银行账户、保险和退休金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爱他无微不至的细心——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煮咖啡,吃外卖时所有的餐具都帮她拆开放好,记得她最喜欢什么食物、书籍、花草,甚至是某种口味的润唇膏;她爱他对她的宽容,宽容她在烹饪上的笨拙,宽容她积在排水孔中的头发、泡在水池里的碗碟、从不清理的烟灰缸、从冰箱里拿出来却总忘了放回去的食物,宽容她可怕的懒惰、无可救药的方向感和爱迟到的坏毛病……

>> 她常发觉自己很羡慕他。人能活得自洽并不容易,但对平川来说似乎毫不费力。他一早就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也从未幻想过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在别的任何地方、以别的任何方式长大——就像一条生活在海里的鱼,从不会为陆地和天空而分心。和苏昂不同,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而他的工作与他这个人本身也完美契合。编程于他不仅仅是一种爱好或职业,而是一种生活方式。苏昂经常能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看到编程的效果,比如用最少的水和洗洁精洗碗,却又能达到最高的清洁度,比如用修复bug的专注和耐心来烹饪、打扫、修理家电,比如用数字和逻辑把复杂的决定变得非常简单……

>> 她崇拜他,也因此信任他的“理性”。要到很久以后,苏昂才会开始反思,她对他的崇拜和信任有多少是因为他本人的说服力,又有多少源自那些根深蒂固的笃信。它并非发生在某个明确的时刻,而是一个缓慢渗透的过程。比如说吧,她从小被灌输理性是好的,非理性是坏的;科学才是第一生产力,文人只会无病呻吟。所有人都默认理科天然比文科优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除了就业前(钱)景更为光明,就连智力上都存在着鄙视链;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默认女生的智力和理科天赋不如男生——“你们只擅长死记硬背,别看现在成绩比男同学好,”老师和家长都会这么说,“他们后劲足啊,一发力就轻轻松松超过你们。”她甚至从小被父母教育要带着学习的心态跟男生交朋友,因为“你们女孩事儿太多,喜欢说三道四搞小圈子,男孩子心胸宽广知识面开阔”……在成长过程中,尽管她和妈妈的关系非常亲密,但很长时间里她都更崇拜爸爸——他是不容置疑的“一家之主”,在社会意义上更为“成功”。妈妈的角色则是温柔而平庸的奉献者,用劳动、爱和母性来服务家庭,为家人的理想作嫁衣裳。妈妈很辛苦,为这个家牺牲很多,爸爸会这么告诉她,然后推开碗碟站起来,直接跨过掉落地上的纸巾盒。

她从生活的无数缝隙里窥见那种奇怪的笃信。它显露在妈妈征询爸爸意见的眼神之中,显露在物理老师提起文科生的语气之中,显露在周围的人对“女司机”“女博士”“女强人”的调侃之中,显露在整个法律圈“男性俱乐部”的氛围之中。

>> 女律师总是面临着双重标准和双重约束,如果说男性对手的进攻方式是近身肉搏,她们的战术则更像是击剑。法学院有位女教授曾特地用一堂课的时间提醒所有女生:她们的外表和举止将受到来自法庭每个角落的无情审视,所以必须密切注意自己的穿着、语言和行为方式。“记住,”教授用一种冷静得近乎冷酷的语气说,“要做法庭上每个人都喜欢的人。”

>>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早早打消了成为一名出庭律师的念头——她消化不了这些现实,也无力质疑那种笃信。初入律所时她留心四周,发现工作环境相比法庭的确更可接受。但有些过于强大的事物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只是潜伏在折缝和阴影里,以更微妙的形式呈现。起初是发现没有足够的女性mentor(导师)可供选择,继而意识到身居高层的女性榜样本来就少得可怜。律师事务所的合伙制结构助长了“男性俱乐部”的风气,如果你不打高尔夫球,你天然就处于劣势。苏昂的女同事中只有极少数人有孩子,这一事实令她察觉到家庭与事业绝无可能兼容。

>> 即使你下午5点半下班去学校接孩子,然后晚上在家干上四个小时的活儿,你仍然会被认为“没有尽到本分”,或是“自动放弃了晋升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就接不到大案子,自然也就没法向律所证明你的价值。于是许多女同事“自动”选择了离开,当起了全职妈妈,或是转行去做时间更灵活的工作。但与此同时,她从未听说有哪位男同事为了家庭而离开律所。无数次地,她从他们发号施令的神态、他们相互拍打肩膀的姿势、他们对她们说话的语气中看到那种笃信。“别浪费时间了,”他们仿佛在说,“这终归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 渐渐地,她学会了适应那种笃信。当平川开车时调侃起路边正在倒车的“女司机”,她也和他一起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外出开会时遇见挺着孕肚的女律师,她会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已为人母的女同事转行去做公司法务,她不仅认为那是明智的选择,还会由此构想自己未来的职业路径……现在想来,其实她们一直被禁锢在一种伪造的生存经验里,以至于自身真正的天赋和潜能已无法被界定与辨识。诱惑是那些难以兑现的承诺——感恩的丈夫、懂事的孩子、幸福的家庭、被照顾的舒适、被认可的尊严、被保护的安全感……但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它们其实并不存在,但当你发现时可能已经太晚了,你已经在走向礁石,再也没法改变方向了。

>> 苏昂十分珍惜她与平川之间的差异:男人和女人、科学和艺术、理性与感性……她把他当作学习的对象,迫切地想要自己变得更“好”——比如,更加冷静务实,不那么容易被情绪控制和陷入自我怀疑……

>> 遇见平川的那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但她从未告诉他,那时她生活得很不开心。工作的繁重只是冰山一角,更大的阴影来自她对自己职业生涯的怀疑。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想过报考艺术院校,但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所有人都告诉她,只有学习不好的学生才会去上艺术院校,而艺术是付不起房贷的。搞艺术的人是被诅咒的人,他们多半无法养活自己,注定要过着妖怪般的异类人生。作为一个好学生,她理应走上一条更为光明和平稳的道路。于是她再次屈服于那种笃信——公平地说,她也从未抗争过。在那个年代,在她成长的那个地方,视野有限,信息闭塞,成年人的话都如警世恒言。

>> 在咨询了几位海外亲友的建议之后,她糊里糊涂地选择了法律专业,心中怀着一丝对港剧中飒爽英姿的律师美好而模糊的幻想。但这幻想在上学期间,尤其是在工作之后就分崩离析了——她发觉自己怎么也没办法喜欢上这一行,尽管出于一个华裔学霸的本能,她能够把不喜欢的事情做到最好;再加上一点点演技,她能够在同事和客户面前扮演一个足以令他们信服的专业人士。这令她处于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永恒战斗之中。她觉得自己分裂出了两个人格,它们水火不容,彼此痛恨,其结果就是她对自己感觉无比糟糕。她在客户面前微笑着,但她知道自己连灵魂都皱着眉头。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遇见平川以后,心口一个空虚的大洞被填满,就像某种使人身体衰竭的病症被治愈。情感生活的充实令无趣的工作变得可堪忍受,平川所构建的那个充满理性、秩序和效率的世界为她提供了一种既新鲜又可靠的生活方式,而且与她的职业性质有某种惊人的和谐。渐渐地,她开始接受,甚至开始欣赏自己的“专业人士”身份。有时被人评论说她的工作风格像个男律师,她会将其视为一种赞美,心中暗暗得意。我要更大声,更自信,更能熬夜,更咄咄逼人,她想,我要证明我也能像男人一样,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时她甚至怀疑,过去那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究竟有无意义——一个人的本性显然有很多层面,而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是好几个人,那个“认识你自己”的追问又怎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 曾经的很多个深夜里,苏昂的大脑一直燃烧着一个疯狂的想法:辞掉工作,用所有的积蓄重回大学读个美术史或艺术品管理之类的学位,然后从零开始,与法律生涯一刀两断,走上一条也许万劫不复的岔路。然而,自从她的两个人格开始合二为一,她就逐渐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归旧日自我的最后一座桥终于坍塌,坠入永恒的深谷。渐渐地,她连素描都懒得画了——她早就不画油画了,但旅行、坐车或等待时偶尔还会在小本子上随手勾勒风景或人物肖像来打发时间——只剩下缝制布包这唯一勉强与艺术或审美沾边的爱好,因为还具有一丝实用的目的,得以保留下来,幸存至今。

>> 如今的她却周身笼罩着平川的影子。某种意义上他重新改造了她,令她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大认识的人。她学会了控制情绪,安于现实,不再费心追逐生活之外的东西。她在他的劝说下戒掉了香烟,能做几个拿手菜,打开过的食品袋会用塑料夹子夹住封口,也不再把外套随手扔在地上。她仍然喜欢喝酒,但几乎再也没有宿醉,没有断片儿,没有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的懊悔。艺术仍能给她带来乐趣和满足,但那不再是求而不得的狂热梦想,而是枯燥工作的一种调剂。就算有时还是会觉得少了点什么,可是——哪里会有完美的人生呢?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 当平川也同意生活中似乎少了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做出了回国的决定,认为那是最合乎逻辑的选择——平川一向很擅长将自己的困惑合理化。我们本来就没打算在国外待一辈子,他又开始列举要点,一来父母都在国内,也没有意愿去国外养老;二来英国的生活一眼可以看到尽头,透过在英国的华人朋友的生活,仿佛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几乎没有差别的人生路径。

>> 现在想来,在英国的那些年月犹如一段漫长的真空期——知道自己不会永居异乡,却尚未决定归期;过着稳定的生活,却从未认真考虑买房、生育、自我实现等“真实”而沉重的人生议题。他们半心半意地飘浮于生活的表层,并不在意命运的暗流将把他们带向何处。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缺乏梦想和目的地的生活,意味着你会抓住任何一根朝你飞来的稻草。别说回国了,就算平川提议他们搬到火星,她也会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

>> 琐屑的小疑心开始悄悄钻进苏昂的知觉:如果生活并没有实质的改变,他们到底为什么回来?她很少抱怨什么,但她的确常常在心底里怀念伦敦的大片草地和长椅、丰富多样而质量极高的文艺活动、不以金钱衡量成功与否的多元价值观……当她身在其中时,总觉得命运的大幕尚未拉开,真正的好戏还没上演。如今回头看,才发觉那或许才是他们人生最精彩、最快乐的华章,而它已然一去不返。

>> 渐渐地,她能感到心口的那个大洞又开始显露轮廓,嘶嘶冒着凉气,而这一回它很难再被爱的激情填满,因为那激情已不复存在——如今他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再对彼此保持好奇。在很多时候,当她在思索时来回微微咬着下唇,或是不自觉地开始挤压手指关节,会突然意识到,这个动作是从平川那里学来的……随着她自己的放弃,他对她艺术天赋的欣赏似乎也被消磨殆尽。一起吃晚餐的时候,她甚至常常要绞尽脑汁地从最近的新闻里挖掘话题,否则他们之间往往只剩下勺子碰撞碗碟发出的锵锵声。多么天真,多么可笑啊——他在越洋电话里给她唱In My Life的时候,他带着醉意躺在她大腿上的那个夜晚,他拿出戒指向她求婚的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 此刻,当她一个人躺在曼谷的深夜里,以一种“后见之明”的超然视角重新审视他们的过往,看那些共同分享的岁月漫步而过,苏昂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许多事物的本来面目。她开始直面那些曾被刻意忽略和隐藏的感受,也能够更加真切地看清导致他们走到今天的每一步,就像是沿着龟裂的土地走到了干旱的源头。怀孕流产只是个导火索,更多的伏笔早就埋下了。她曾经相信,命运让我们和某人相遇,是为了从那个人身上寻求圆满。但回忆如一口深井,从幽暗深处发出了回音:你不能只以半个人走入婚姻,怀着对完美另一半的笃信和依赖,幻想红毯那端的人手里握着全部的答案。

除了会议和平川的爱情,也开始重新思考自己。

>> 怀孕流产只是个导火索,更多的伏笔早就埋下了。她曾经相信,命运让我们和某人相遇,是为了从那个人身上寻求圆满。但回忆如一口深井,从幽暗深处发出了回音:你不能只以半个人走入婚姻,怀着对完美另一半的笃信和依赖,幻想红毯那端的人手里握着全部的答案。

◆ 二十九

>> 由于全世界的Zara、Gap、Armani、Gucci都长得一模一样,苏昂对那些泰国本土设计师品牌更感兴趣。它们集中在Siam Centre的三层,与其说是店铺,其实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现代艺术展。那些大胆的配色、华丽的刺绣、浮夸的图案、张扬的荷叶边与不对称设计……只适合出现在秀场、杂志和舞台,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人穿上街去。但她还是逛得乐此不疲。

>> “生活方式”是当下最热也最被滥用的词,这是苏昂从飞船探索中得出的结论。所有的购物商场都在大肆宣扬着这种稀释人生的见鬼概念——当然啦,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充当营销工具、听起来又没那么赤裸裸的时髦词语,正好完美覆盖他们售卖的所有商品,从穿衣到护肤,从饮食到运动,从汽车到野营,从家居到旅行……那些“生活方式”展厅和店铺永远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在鼓励每一位徜徉其中的顾客:你应该过一种更有品位的生活。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你还差得远呢!

>> 她和丁子常吐槽那些常年在社交媒体上塑造完美生活方式的博主们:那些看似拥有“毫不费力之美”的年轻男女,那些会让你相形见绌、觉得自己平庸粗糙的网络红人。她们都关注了一个推崇“极简生活方式”的北欧金发女孩,她有一张精灵般的面孔,永远穿款式简洁(但显然价格不菲)的衣服,头发散乱得恰到好处,泳装照里找不到一丝赘肉,皮肤好到可以任性地只涂凡士林,她的房子、花园、家居装饰,甚至她的狗和她的男朋友都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照片里的她永远笑容灿烂——坐在一尘不染的白色沙发上大笑,手捧一杯咖啡大笑,吃着“百分百有机小麦”制作的百吉饼大笑,在野外徒步时大笑,在向日葵花田里大笑,在后院里抱着她的狗大笑……不得不说,女孩的笑容和“生活方式”的确赏心悦目,但每次欣赏她更新的照片时,苏昂都会感到微微的刺痛——一半是妒忌,一半是怀疑。有一次丁子也承认,她总是想象着有那么一天,极简精灵女孩的男友和狗因被迫完美和被迫大笑而疲惫不堪,终于在半夜结伴偷偷跑掉……噢,她是多么想念丁子!

>> 和很多亚洲女性一样,美白也是泰国人毕生的追求。黑皮肤意味着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而苍白是城市生活的颜色,金钱与地位的颜色。所以泰国人时时刻刻都在躲避太阳。而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又变成他们的父母,去有空调的商场购物,炫耀自己的白皮肤和新衣服。

>> 她们约好一周后来店里“交货”,顺便把合同签妥。Fai的条件是抽15%的佣金,而且给每个包定价时要两人一起商议。

“你可以相信我,”她认真地说,“我了解市场,而且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作品。”

苏昂完全没有意见。她对这类商业操作一无所知,她其实也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对她来说,整件事中唯一重要的,就是她那些包包不再只是一堆无用之物,这个世界上也许的确有人会真心喜欢她的作品,喜欢到甚至愿意付钱来拥有它们——这真的可能吗?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 她想起了那晚的回忆,想起当年放弃了的艺术院校。其实那放弃并不单纯来源于长辈的劝说和世俗的压力,还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深知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懂得绘画知识,有点普普通通的能力,半吊子的模仿搞得还不错而已。她曾对平川说起自己的困惑:如果你很喜欢艺术,但又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平庸之辈,还有必要继续在这条路上努力下去吗?会不会太可悲了?

平川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承认,“但我觉得天才和平庸之间可能还有很多层吧。”

>> 和平川交往以后,她从他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即使没有横空出世的天才,做一个平凡而称职的专业人士也是不错的选择。

>> 她终于恍然大悟:那是一种对创造的渴望,与天赋或并无关联。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这一生总逃不掉某些时刻,不得不与生命的虚无感对抗,想要创造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顺从人类繁衍的天性,创造一个自己的孩子。

>> 一出店门她就给平川打了电话。他听起来并没有想象中惊讶,也答应会按照她发给他的照片把那些包包都找出来。以平川一贯的谨慎,苏昂本以为他会提醒她小心一点,别被人骗了,可他并没有。当然,也许他早已认定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种无用的爱好,那些无人问津的包包,与其像大白菜一样堆在墙角,还不如去随便什么地方碰碰运气。

“您这是已经在开辟再就业途径了啊,”平川久违地调侃她,“还是海外市场。”

她被逗得扑哧一笑,心里却很受用。

“曼谷生活好像很精彩嘛。”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讽刺。

“还真是,”她承认,“我太喜欢曼谷了。”

>> 当异乡人来到这里,如同一条鱼离开了自己的水域,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呢?

也许像一块滚石,颤抖着投入未知,平生第一次,期待着无法预期的故事。

◆ 三十一

>> 苏昂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一个事实:金钱与性的结合,加上狩猎的刺激、被需要的权力感,无疑会令人上瘾。

>> 我一直记得有个采访过的女孩跟我说,她有时觉得当酒吧女郎前做过的其他工作都是在浪费时间,她说她早就该干这个了。坦白说,那些女工或女佣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小时的工资还不到1美元,难道这不也是出卖身体?难道你看着她们刷12个小时盘子就会更心安理得?”

>> 真正导致女性纷纷投身色情业的是资本主义和全球化,艾伦总结道,这是一个被媒体忽略的大新闻,因为它政治不正确。

>>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她困惑地说,“为什么被指责的总是女性,而不是那些买春的男人呢?为什么嫖客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妓女好逸恶劳?”

>> 我采访过一个farang,他无比确定地说酒吧女郎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你可以每天都睡到很晚起床,像去party那样精心打扮自己。你去酒吧,有人会给你买酒。如果你喜欢一个男人,可以带他去酒店,他早上起来还会付你钱。”

苏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 她感叹道,他们永远无法想象贫穷,无法想象一个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逃避贫穷。那么多farang辞职来泰国旅行,是因为他们知道回去就能找到工作,但想想泰国农民有多么渴望稳定的收入吧!

>> 贸易,苏昂心想,就像稻米贸易,推动了泰国的GDP,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大量的外汇。而这也意味着,这些贫困的农村家庭正在做出双重奉献——他们的大米和他们的孩子——去支持那些住在豪华别墅里的富人,去支付警察和军人的薪水。这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系统啊,就像猎物付钱给牙医来保护猎食者的牙齿。

>> 干这一行要承受很大的风险——其实也不只是这一行……我们有数据,差不多一半的泰国女性都曾经被强暴或遭受身体虐待。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都想嫁给farang?当然,钱当然是主要原因,但也因为farang对待妻子比泰国男人好得多,家庭暴力也少得多。”梅轻轻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有礼貌、很开心、很好玩——sanuk sanuk,对不对?谁会知道下面藏着那么多的暴力,那么多的秘密……”

◆ 三十二

到底谁的话比较真?

>> 那天晚上,苏昂梦见了Joy。她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知道那就是Joy。她有一个希腊女神般的肚脐,长发如水漫流四溢。梦总是靠白天的经历提供养分,就像一个胎儿。Joy领着她不断地穿越梦中的街道——更确切地说,是一座本不应该存在的水下城市。街道上满是飞奔的鱼儿和摇摆的水草,但每座房子前面都有小小的神龛,所以苏昂猜想她们应该还在泰国。苏昂时不时地陷入水草的纠缠,Joy却泰然自若地在她前方漂浮。很久以后她才蓦然惊觉,那不是水草,而是Joy的头发。

◆ 三十三

>> 真离婚了,他可能很快就能再找到个年轻女孩儿,说不定过一两年就生了。我怎么办呢?一个离过婚的女的,还生不出孩子,再找个跟他差不多条件的基本不可能了……”

苏昂很不自在地坐着,情绪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她仿佛看到那种残酷和庸俗随着生育的问题翻腾到了生活表层,变成了她们日常生活的品质。

>> 人总是轻易放过自己,剖析起别人倒是犀利。

>> 跟余姐不同,离婚对思思来说并不会是世界末日,她无论是经济还是精神都足够独立,但离婚不符合她的利益。当爱已成往事,她把婚姻乃至人生都看作一个巨大的算式,加加减减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当生育——更确切地说是不育——以千钧之重落在生活里,她那个巨大的算式算到了底。

但你能说她道德不正确吗?那这个男性作为既得利益者存在的社会又何尝正确?追求利益可耻吗?损人利己才可耻,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其他的选择适合她吗?像西方人一样,不爱了就干脆利落地离婚,进入新的恋情,然后再结婚,再离婚……一次次的伤筋动骨、前途未卜?

>> 对很多人来说,孩子是一个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爱情或婚姻产物,甚至是伴随着某种偶然或意外、糊里糊涂地就成为父母,彼此间自动多了一条纽带。但她们不一样。当不育动摇了生活秩序,一切都要被重新评估——谁的问题?谁拥有权力?谁愿意做出牺牲?谁的选择更多?……而对这段关系中的弱势者来说,当你被洪流冲下山坡,你的手总会本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

◆ 三十四

>> 水流缓缓而下,苏昂在心中反复念着那句背诵下来的话:愿以此功德回向给余姐,愿其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 她草草点头,似懂非懂。“但我有个问题,”她说,“既然佛教认为人生充满痛苦,那为什么我们还要生育后代,让他们也受苦呢?”

住持脸上有些许惊讶的神情。

“你以为这种事情是由你决定的吗?”他用直率的目光凝视她,“生育是业力作用,孩子与父母之间是一种业缘关系。生,或不生,其实由不得你。”

>> 长久以来,她和平川之间有一个无法提及又难以忽视的分歧:苏昂把那三个没有出生的胎儿视作真正的生命,平川却认为他们是不存在的人——所以她似乎没有资格如此悲伤。

◆ 三十五

>> 茫然地眨着眼,回想起在寺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的激动和眼泪,忽然感到一阵羞赧。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剧烈而真挚的感情中似乎总蕴含着某种生而荒谬的东西,就像人们严肃表达内心感受时却总不免被人讥笑。

>> 没有任何明显的间隔,没有任何刻意的转折,苏昂很自然地开始向他说起平川,从他的早期版本——一丝不苟的得体、雷打不动的沉着、在专业领域的自信、恋爱时超越理性的温柔与热情……一直到他开始让她失望的最近——他的自尊心和冷漠、他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沉默、以工作为借口的逃避、审视她时带着批评意味的目光……

所有的性格特点都有两面,她说,就像坚毅和固执其实可能是同一回事,胆小还是谨慎、随性还是鲁莽、大方还是浪费……往往都只取决于你的先决立场。在他们的热恋期,平川的一切都被她透过粉色眼镜来看待。

>> 她还记得,有一回他们在巴塞罗那参观现代美术馆,她很迷恋其中一个由无数气球构成的装置艺术。徘徊几次之后,出于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的宇宙不可抗力,她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个气球。然后那个气球轻飘飘地掉了下来,最终落在了地上某处,整个庞大的艺术品在结构上有了一点微小的、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变化。她并没有慌张,但平川惊呆了,他无法相信她竟然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任性之举。

我们应该马上去找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件事。平川说。

他肯定都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不同,她说,别大惊小怪了,艺术家本人也不会奢望它一直保持原状的。

但它不是行为艺术!它当然需要保持原状。

可气球总会漏气啊,位置总会改变——也许时时刻刻都在变。你现在跺一下脚,或者大声咳嗽一声,我敢保证也会有气球掉下来。

她是在强词夺理,当然。错的当然是她。但他最后还是任由她拉着他逃走了。他们拉着手快步走向美术馆的出口,然后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阳光下的广场上才停下来,面对面地喘着气。她看得出他还在生她的气,也气自己居然为了她违背内心的准则。但她还是忍不住大笑,觉得他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就像困在陷阱里的一头牛。也许还掺杂着一丝得意,因为她就是他的陷阱——他栽在了她手里。

>> 这件事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再被提起,但往往是在两个人吵架的时候,被当作指责彼此的证据。我早就知道你骨子里就是自私任性,不顾后果,他说。我也知道你从来都是那么居高临下,刚愎自用,她反击,你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

当然,最后他们总会各退一步,握手言和,承认自己夸大其词,重新做回好朋友和亲密伴侣;但内心深处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真实看法,暗自惊讶于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差异。火种已经埋下,随时一触即发。比如,她去泰国的决定便是自私任性的再次证明,他早早就用身体语言下了判断。

>>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变得永远像钢丝一样紧绷、警醒、深思熟虑,也无法体谅他人冲动或随性的瞬间?苏昂记得,第三次流产之后,她在痛苦的重压之下重拾了香烟。她悄悄背着他抽——其实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根——每次抽完都小心地毁灭证据,但平川还是发现了。你真该看看他脸上的忧虑和失望啊——简直就像抓到未成年小孩抽烟或偷窃的家长!

你至于吗?她恼羞成怒,只抽了几根而已!我是个成年人!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只是用那种阴沉的神情凝视着她,然后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自制力的成年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在意自己的健康……他顿了顿,还有小孩的健康。

>> 你在说什么啊?她惊呆了,怀孕前我完全没有抽!我都戒烟多少年了!

那谁知道呢?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尽管他后来道了歉,但她当时就已决定,她将永远无法原谅他这句话中所蕴藏的暴力。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一场小型灾难,她伤心气愤、歇斯底里、泪流成河。持续了几天的争吵、纠缠、相互指责。最后,表面上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他尽力粉饰太平,她变得客气而内敛,他们都极力避开任何有可能成为导火索的话题。但他们也都能觉察到彼此的失望。从“抽烟事件”开始,再也没有推心置腹的交谈,再也没有开怀大笑。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身上曾令对方神魂颠倒的那股力量,已成过眼云烟。

苏昂没有喝酒,但那个小餐厅里就是莫名其妙地弥漫着一股令人微醺的空气。她发觉自己在座位上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滑,滑到几乎只有肩胛骨留在了座位上。

她对他说,她知道婚姻里必然会有瑕疵,或是需要努力克服的矛盾……但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会开始厌烦那些从前吸引你的东西呢?

>> 当一个角色开始向一位异性倾诉自己不如人意的伴侣或婚姻,往往意味着他与她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特别的,并且往往被认为是不道德的情愫,俨然是呼之欲出的背叛征兆……她蓦然惊醒,把头转向一边,向侍者再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

“跟我说说你们的事,”她下定决心般地说,“你和Joy。”

>> “那她是哪种类型?”苏昂故作不解,暗中期待他能够吐露更多,好与梅提供的信息逐一核对。

Alex看着她。“我一直以为我喜欢的是你这种类型的女生,”他仍在看她,也许只有几秒,苏昂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直到他的目光忽然垂了下去,“但她……她完全不一样……”

>> 心念一起,再难回头。她渐渐说服了Alex。他本来就对泰国印象极佳,那段时间又陷入了对于“跑步机人生”和“世俗标准的幸福生活”的质疑与迷茫——“那是另一个故事。”刚好他的公司正在裁员,他主动要求被裁,拿到遣散金,准备去泰国试上一试,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到曼谷不久,在鲍勃的介绍下,他去一家本地建筑设计公司面试,并成功拿到了offer。一切都进展得如此顺利,仿佛整个世界都忽然站在了他们那一边。

◆ 三十六

>> 他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脑海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你又希望他是什么人?

◆ 三十八

>> 可是很奇怪,泰国穷人的身上似乎没有那种坚硬和沉重,没有额外的野心,没有不甘的戾气。佛教文化赋予了他们一种温顺柔软的态度,还有神权社会里心甘情愿的姿态。前世注定的“业”既是紧箍咒也是保护圈,人们安于现状,习惯了在被划定的生存区域里享受被允许享受的欢愉。

“所以,单比GDP的话,中国的确有钱,完全碾压泰国,”平川说,“但比起国民幸福度,可能还是泰国人更幸福吧?每天开开心心地逛吃逛吃。”

>> 所以,是的,由于技术的局限,PGS筛查后依然可能生出带有缺陷或疾病的小孩。

那这个根本算不上什么保险嘛,他不以为然地说,费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还是不能保证有个健康的小孩。想想看,生出来才发现有问题,那比前三个月流产还要可怕多了……

“但风险小了很多。”她纠正他。

“但还是有风险。”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又开始了,是吧?他那永远居高临下的、“男性说教”式的自鸣得意和挑剔怀疑。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的决定,正因为这个决定是苏昂一个人研究并实施的——不理智、不周全、不靠谱的苏昂。

>> “我可没决定啊,是你决定的。”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要孩子。”

他沉默了几秒。“说实话,我觉得不用这么着急。没做好准备,时机也不对,”他挠了挠颈背,表示为难,“你看,房子都是租的,又要全职创业,钱和时间都没法保证,怎么想都找不到最优解……”

苏昂的耳朵里刺刺作响,仿佛插着一根点燃的引线。内心深处她早已知道平川的态度,但当他们终于把话摊开来说,她还是一听就爆发了。怒火在她的身体里熊熊燃烧,涌入她的血液和大脑。

>> “别不承认了,你就是这样,只不过你自己注意不到。”她愈发控制不住自己,想说出她所认为的最丑陋的真相,也许只是为了戳破他那副波澜不惊的外壳,逼他跟她吵上一架。她告诉他,她早就觉得他变得很无趣,也令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无趣。他太理性了,太喜欢规划了,总想要正确,总想要安全,但他可能忘了,不正确和不安全里也有种东西,那叫人性。

平川盯着她,像是在研究她,想搞清楚一件她没有明说的事。

“我觉得可能是你变了。”他冷冷地开口,说他记得她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明明喜欢那种安全感。

>> 她最终还是在马路边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人生中就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计划,没有最优解,因为人就是人,不是程序。你得承认逻辑是有限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见解和力量都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全局的利益最大化也未必是真正的最优解。

>> 但她此刻终于理解了他们,因为那些本不该说的话仍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你不是喜欢讲逻辑吗,她听见自己说,那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去创业这件事才最不符合逻辑。看看你那些创业的朋友,如此狂热地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成功,简直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再问问你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而创业?你是否真心相信你的项目?你从中看到了什么价值?你享受这个过程吗?它可值得你投入所有?

平川避开她的注视,紧紧咬着嘴唇,以沉默维护着尊严。

你真的变了。他最终得出结论。

她感叹了一声,介乎冷笑与抽泣之间。

可能是吧,她说,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像我自己。

◆ 三十九

>>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将那个鬼魂般追逼了他们那么久的话题摊开来说——而且语言像钉子一样尖锐——是不是做错了?整晚她僵硬地躺着,知道他也在装睡,心中半是解脱,半是懊悔。早上起来她没话找话,假装一切如常,但伤害已然造成,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了。

◆ 四十

>> 苏昂睡着时他去了趟超市,拎回来一大堆东西,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他边吃饭边告诉她各种食物的用途:冬瓜、西红柿、黄瓜、西瓜是利尿的,瘦肉、鸡蛋和鲫鱼富含蛋白质,哈密瓜、酸奶和脉动则用来补充电解质……

“这是在养猪啊!”

“这段时间就别去小摊儿上吃饭了。”

整顿饭他不断地督促她喝水,提醒她腹水的危险。平川总是这样,总是以有点过于郑重其事的态度对待每一个潜在的问题。

>> 多不公平啊,当一个人的某些品质对你有用时,你认为他是天底下最棒的人。然后,当你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他,又会将这些品质的另一面无限放大,甚至加以嘲讽——沉稳变成了压抑,自律变成了无趣。苏昂咬一口剥了壳的虾尾,看着对面平川身上被汗水洇湿的T恤,强烈的负疚感就像是把一颗心放在火上不停地烤。天哪,她想,我简直是个自私的怪物!

>> 但这不公平。也许限制她的不是平川,而是她自己。是她想成为符合主流的“社会精英”,是她想扮演一个比真实自我更“正确”的角色,是她想要和平川站在同一个“男性的高度”看事情。那张面具戴久了,差不多已经成了她的脸。她太努力想去成为另一个人,结果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怎么了?”平川发现她眼泛泪光。

她摇摇头,把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轻声说,脸上的平静几乎牢不可破,“荷尔蒙会影响情绪。”

◆ 四十二

>> 苏昂努力思考着艾伦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意义。她们一度走得很近,可才几天没联系,她的心便已向她关闭了一部分。艾伦真的拿她当朋友吗?会不会是带着别的什么心机接近她呢?这别的目的恐怕和Alex脱不了干系。是艾伦和Alex身上那些复杂难解的东西诱惑了她,此刻也激怒了她。苏昂是那种很难想象自己被利用的人,但她也知道,这世上有一类人天生具备猎手般的直觉,能够识别出意志薄弱的人、人生结构不大扎实的人,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让他们掉进某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 她必须了解真相——毫无疑问,否则她会发疯的——尽管心中也有一丝矛盾不安的预感: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真相。

四十分钟后,苏昂找到了那块拼图。一看到那篇文章的标题,她的大脑就拉响了警报。她只读了两段就知道,这正是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the missing piece.

那篇报道发表在三个月前的《卫报》上:“You Only Live Twice(你只活两次)”。

◆ 四十五

>> Songchai医生皱起了眉头。你的腹水不算严重,他做完检查后告诉她,介于可移植与不可移植之间,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不建议你当月移植。可是,你刚取完卵就知道自己的情况了,为什么不早点做决定呢?

“我……只是这两天才想清楚。”她底气不足地回答。

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第5天胚胎发育报告。他以一种驾轻就熟的、略带歉意又不失乐观的口吻告诉她,7位“战士”中有4位不幸已被淘汰,只剩下3个坚强的囊胚(一个扩张,两个正在孵化),实验室专家会提取它们的外部细胞进行PGS筛查。不出意料的话,明天她就能知道筛查结果了。

>> 平川一向反对这个理论,对他来说这太唯心、太虚无主义了。他坚信事物有其内在规律,上帝不会掷骰子,结果早已注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待你去发现。苏昂以往不置可否,然而自从第一次怀孕以后,她渐渐开始欣赏量子理论隐含的不确定性。每次怀孕之初,坐在B超室门口满怀焦虑地等待时,她发现自己打心底里拒绝接受“B超结果(正常或胎停)早已注定”这件事;相反,她站到了薛定谔那边,认为存在一个叠加态——她肚子里的胎儿既正常也不正常,直到医生通过B超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你祈祷又有什么用呢?”平川犀利地指出她的自相矛盾之处,“反正到头来上帝还是会掷骰子啊。”

>> 奇怪的是,这两天她陷入了一种陌生的、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情绪,一种冷静的虚无感,也许就从读到艾伦文章的那个夜晚开始。在她的脑海里,艾伦和Alex的形象开始四分五裂,整个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用量子理论的语言来说,一大堆粒子开始按照波函数弥散开去,世界从确定的状态变成无数不确定的叠加。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既晕眩又清醒?可这正是苏昂的真实感受。她好像一下子就醒了——更确切地说,就像在一场梦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艾伦并非她想象中的好友,Alex向她隐瞒了致命的秘密,她那崭新而精彩的异国生活充满了欺骗与幻觉。若她仍有自尊,就应奋力醒来,回到现实,重新成为自己。

>> 如今她回归了理性,意识到“延后移植”才是明智的选择——不只关乎风险和成功率,她和平川还可以用这段时间来修复彼此的关系。如果有正常胚胎的话,他们甚至还可以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来做移植——比如说,避开他工作最忙的时期……

没错,她已决定要做出小小的妥协,不再继续我行我素。是的,她无法控制自己是否被某人吸引,但至少可以选择是否要去维持自己的婚姻。更何况,她和平川是实验室里那几个小东西的父亲和母亲,是已经结盟的战友,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沿着这条路一起走下去。Alex曾试图迷惑她,指给她另一条道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可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他是谁啊?罪犯,骗子,还是一个被疯狂的泰国妻子毁掉了人生的可怜虫?

>> 尽管潜意识里并不相信会有性命之虞,但她还是买好了第二天回程的机票,并已准备好两封定时发送的邮件——若她果真遭遇不测,后天早晨8点便会自动发送到平川和艾伦的邮箱,令他们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她的下落。

>> Alex是对的,她想,他们确是同类。又或者人生就是由一种超自然力量早已写好的剧本,你只能懵懵懂懂照之演绎。无论是三次胎停流产,还是提前备好遗嘱般的邮件,其实都是剧中注定的一幕;但入戏至深的渺小人类,还是免不了要对自己的命运规划一番。

◆ 四十六

>> 他的声音又变得充满讽刺。有一种可能是,他解释,她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其实她根本不想住在一个岛上,其实她根本不想要安逸的生活。但她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于是只能从和别人的比较中寻找答案,朋友有什么,她也要什么——男友,丈夫,出国,钱,海岛酒店,退休生活……所以她永远得不到满足,然后又开始寻找下一个魔法时刻,比终极更终极的梦想……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想明白,也许那就是永远无法求全的人生难题啊——你以为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幸福,可是得到的往往并不比失去的多。

还有空虚感,Alex接着说,不知为什么,愿望达成以后永远逃不掉的空虚感……可能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吧。

◆ 四十八

>> 他讲述他和Joy的事情时,她一直在想:没错,他听起来很坦诚——正如他一贯对她表现的那样——但到底还有些什么隐藏在他的叙述背后秘而不宣?就像海水在他们脚下流淌,平静慵懒,却隐隐有种令人疑惧的刻意与无情。后来,当他们的话题终于触及艾伦时,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就好像她的心忽然翻了个身。

“你们的中介公司,”苏昂静静地说,“做的不只是房产生意吧?”

整个晚上的第一次,Alex如释重负地笑了,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什么都瞒不过你啊,苏律师。”

>> 也许出乎你的意料,他说,保险金是永恒的诱惑——不只是人寿保险,还有各种各样的医疗保险。你可以通过旅行社买一份一次性的旅游保险,即时生效,涵盖了旅途中的医疗、意外、财务损失、救援服务等等。然后你在旅行时伪装一起意外受伤事故,通过像他们这样的中介购买伪造的事故报告和住院证明,提交给保险公司。赔偿金也许只是一笔小钱,但也足够支付你的度假费用了……当然,他讨厌且不屑医疗骗保的把戏,一般只负责那些想要消失,或是成为另一个人的客户。除了“传统”的假死骗保者,如今有越来越多的客户只是单纯地想要逃离原来的人生——躲避债务的华尔街银行家、有了外遇的已婚男、想逃离家暴丈夫的无助女性,或是没有任何理由、只不过极度厌倦过去、想和它决裂的人……他们可以消失,也可以孤注一掷地“死去”,多条途径任君选择。

>> “两万五千美元,”她说,“转世重生。”

Alex站在旁边,注视着前方的海面,眼里有种如梦似幻的神情。

◆ 四十九

>> 当Alex言之凿凿对她说“爱”的时候,她其实很尴尬,想纠正他那不过是“crush”,就像十年前洛杉矶初次相遇,但她忍住了,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动。人之所以渴望爱,或许因为爱是孤独与愧疚的解药,是突破生活的希望,让我们活得更像一个人。或许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一心想要看到的东西,可调换角度来看,难道她不也是如此吗?

>> “你要知道,”她最终说,带着点歉意,“我是学法律的。”她没说出口的是:你也许不是坏人,但若世上仍有公义,你就应该被关进监狱。

他有些不以为然地抿紧嘴唇。

>> “好吧,如果用佛教理论来解释,”他自嘲般地说,“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坏人。”

苏昂摇摇头。“那并不代表你上辈子是个坏人,”她不由自主地说,就像是有人借她之口说出这句话,“那可能就是你这一世的修行。”

◆ 五十

>> 话音未落,电话另一头突然传来熟悉的广播声。她的大脑嗡嗡作响,惊惧如海潮般冲刷着身体。

“你在机场?”

有好几秒他没说话,接着长长叹了口气。“不带这样的,”他假意抱怨,“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他在曼谷!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四周的空气像刷了一层胶水。苏昂在大脑里飞快计算着时间——他已经到曼谷了,最多两个小时就能到公寓;而她的飞机5点10分起飞,6点半才到曼谷……就算能把机票改早一班,到曼谷也要4点多了,无论如何都来不及……

“我在苏梅岛,”她向他坦白,“不过很快就回去了。”

她的话语悬浮在空中,似乎无法抵达平川那一头。寂静的空白重新填满他们中间。

“你在苏梅岛干什么?”

“没什么,突发奇想,说走就走,”她故意把语气转得轻快,“你怎么来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你不是今天出结果嘛。”

这句话几乎令她站立不稳。她走到床边,慢慢坐了下去。他们在一起太久了,久到能察觉最微小的沉默,久到能听懂对方没说出来的话。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万一筛查结果是全军覆没,他不想让她独自一人在异国承受失望痛苦。他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

她的嘴巴变得很干。电话里遥远含糊的人声和广播声在她耳中像擂鼓一般震响。

◆ 五十五

>> “成全”肯定不是最恰当的描述,可她隐隐感到,平川下意识选择的词语似乎也有种字面上的准确。这么多年以后她才终于明白,婚姻——或者爱——不是勉强自己迎合对方,也不是勉强对方迎合自己,甚至也不是找寻完美互补的另一半,而是从对方的存在里发现能让自身完整的东西,并完成一个你自己的世界。但这一过程,以及意识到这一切的过程,很可能漫长而痛苦,甚至需要不断的失败才能不断地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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