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个人的全家福说说（少一个人的全家福）
引言：
时隔34年，党中元终于和亲生哥哥站在了一起。
他们脸型、五官都像，相较之下，党中元皮肤更黝黑，脸上沟壑更多。他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没有旁边的哥哥那么高壮。记者海燕的镜头下，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党中元把头朝一边扭过去，不看摄像机，手里捏着揉成一团的纸巾。
党中元（左）与哥哥（右）相认你终于来了
从小，党中元就知道自己“是个抱”。村里就他一个抱养的小孩，当时和养父一起抱他来甘肃的男人，就住在同村，是个大夫。
出生后的第3天，因为贫穷，生母大姐的女儿和丈夫陈林把他从内蒙古家中抱走，交给了两位从甘肃来的男人。其中一位是他的养父，那家本来有个儿子，5岁时压在推车下夭折了，党中元是他抱来的新儿子。
他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家人，但他被抱得太远了。那个年代交通不发达，抱孩子大多抱到邻村、邻省，但党中元的两个家之间有1182公里，还不知道亲生父母有没有搬家。而且，找人要花钱，花时间。党中元的家太穷了，养父去世时，只给他留下了两头牛。家里连油都买不起，拿什么找父母？
党中元没日没夜地跑卡车赚钱。他去过全国很多地方，送过一车牛油到重庆，还拉过一车煤到内蒙古乌海，这是离家最近的一次，到武川仅剩500多公里。
34岁这年，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命运的召唤，跑车的时候，党中元坐在大车上，总是止不住地掉眼泪。就算爹妈没了，也要找到亲哥哥吧。他决定寻找自己的亲人，从那位抱他的同村男大夫开始。 他买了一条烟，一箱奶去了大夫家。
大夫是他养父的朋友，已经70多岁了，看到党中元来，还责怪他：“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已经等了三四年了。再晚，我都没了。”他拿出一张老照片，上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抱他的中间人，名叫陈林。
（右）拿着这张照片和亲生父母的地址，党中元先给派出所打电话，刚过完年，没接通。无意之间，他刷到一个内蒙古广播电视台主持人，叫名妍，粉丝量很高。他赶紧跟她连麦，问她能不能帮忙找找亲生父母。结果名妍跟党中元说，找人不是她的专业，让他上快手，搜一个叫“记者海燕”的主播。
短视频寻亲
“记者海燕”的人气很高，有200多万粉丝，是内蒙古广播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的出镜记者。党中元进直播间，先是打字寻亲，没人搭理。左边的评论区刷得太快了，根本看不清字。党中元就耐心地等，只要跑车有间隙，就上去看看。有一天晚上，直播间的人稍微少点了，党中元赶紧抓住机会，打字求助，终于让主播跟他连麦了。
记者海燕找人的方法是录短视频，这在快手上并不少见。党中元也找过其他寻人主播，发出去两天，播放量才一千，效果不佳。海燕的助理珍妮加上他，重新教他录视频，因为听不懂他的甘肃方言，还让他打字确认信息。
一连录了好几遍，4月23日，海燕的账号终于发出了这条寻人视频。视频中，有陈林的照片，还有皮肤黝黑，口音很重的他。他指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发根有微微自然卷。
党中元展示自己头发的特征结果，刚发出去几小时，这条视频的播放量就到达三十万。照片里的另一个人，陈林的老婆刷快手，看到了党中元的寻人信息。她赶紧给丈夫打电话，陈林再联系党中元的亲生父母。“你家的二儿子找来了，要认吗？”
党中元的父母兴奋极了，他们一直在找这个儿子。之前问陈林，没得到确切的消息，现在儿子找来了，他们赶紧让女儿上快手留言：“我是亲妹妹，二哥你在哪儿了？回家我们等你。”
此时距离视频发出还不到一天。海燕团队要来两边的联系方式，要和党中元一起回武川认亲。当晚，党中元先开车到包头，由海燕团队里的“马到成功”大哥前去领路。大家给他接风，又安排他去“马到成功”大哥家开的旅店住宿。
早上6点，大部队准时出发。从包头到武川开车要三个小时，路很不好走，珍妮的包里常备着晕车药，到村里，海燕和珍妮都晕车了。
镜头记录下党中元认亲的一幕。亲生母亲看到他，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他们抱在一起，不住地擦眼泪。家里还给拉横幅，放鞭炮。在场的人全哭了，母亲抱着党中元后悔：“当时不要抱出去。多好。”这个家宽敞明亮，还养着300只羊。
党中元一家人团聚直到今天，党中元还感到幸福、幸运。他深知这种寻找有多难，从视频发出到确认，用了不到一天，顺利得不像真的，以至于他刚看到时，第一反应是：这是骗人的吧？海燕团队没收他一分钱，一路上安排吃，安排住，还给他拍纪录片。
“神奇的海燕”
对于海燕团队来说，党中元的故事只是他们的日常。从2020年8月快手账号开播至今，他们已帮助20个家庭找到失散亲属，最快的仅用4小时。短视频寻人是个好法子，成本低，而且便于扩散。海燕形容，找人的过程就像遇到很多只萤火虫，大家聚在一起，为寻亲者照亮回家的路。
寻亲者中既有像党中元这样，从小被送养的人，也有离家出走的、走失的、被拐卖的。珍妮统计，基本每天都会有10个左右的求助者给她发消息，在海燕直播间寻亲连麦的更多。不止有内蒙古地区的，还有河北的、四川的、安徽的......党中元回到甘肃后，还有人向他打听，短视频寻人应该怎么操作，要找谁？
“光”是这样聚集起来的。海燕作为内蒙古新闻综合频道《新闻天天看》的记者，节目和她本人在当地很有名，大屏小屏联动让找人更高效，大家称她“神奇的海燕”。
海燕在《新闻天天看》 图源网络因为类型多样，寻人现场的情况常常非常复杂。
海燕一个团队里有一个人叫“小云飞”，本是个原创音乐人，因为很会玩无人机，成了团队的无人机寻人和拍摄“担当”。
小云飞去黄河边寻人，出动船只、志愿者、无人机，却只看到下游漂着的衣物、鞋子。有家属让他去找有抑郁症的亲人，小云飞用无人机顺着山沟飞，发现这位大娘掉在了沟里，草和树特别高，人眼看不清。还有一次，找走失的老大爷，小云飞用无人机远远锁定了他，赶紧跑过去，结果被大爷抱起来一把摔到地里——后来才知道，大爷有精神疾病，但家人并没有告诉小云飞。
小云飞带无人机搜救大爷几天前的一次直播中，一位丈夫找到海燕，说妻子不见了。当时丈夫承认，在妻子走失之前，曾轻轻打了她一拳。
海燕团队带着无人机，还有一个负责记录的小女孩，跟着这位寻亲者去了他家和走失现场。 然而，还没走到他家门口，女方的父母就联系到他，说男方有暴力倾向，二十多年来，没有一天不动手，而且下手很重。而此时，海燕团队正站在巷口。“他们家是租的房子，巷子很黑，还养着一只大黑狗。家属一直要让我进去，我也不敢，我们就两个人。”
现场僵持着，直播间里观众很多。海燕团队追问，确定吗？只打了一拳吗？男人这才承认，而且越说越多，的确打了，而且是骑在身上，掐住脖子打。海燕团队带着男子去派出所自首，做笔录。
直到晚上，寻人才真正开始。海燕团队带着专业人士去失踪现场侦查、调取监控。在警方的帮助下，他调出了当事人的手机信息。走丢当天，女子曾多次与他人通话、聊天。当晚，这位逃跑的妻子，还曾尝试用他人的手机，登陆自己的微信账号。这给了他们一个讯号，人还活着。
在短视频上看到这样的剧情，很多人怀疑海燕和团队有剧本，是炒作。刚开始寻亲的时候，就有人评价“是剧本”。直播认亲现场，就说他们“找演员”。党中元找到自己的亲人，只花了一天，很多人一看这速度，就怀疑有黑幕。还在视频底下信誓旦旦地说，海燕这么快能找到，是因为人家兄妹之前早就联系上了。
海燕都习惯了，她大方地说：“让他们说去吧。有的人是不相信，有的人就是故意捣乱。你都不用思考他的动机，每一个主播都会有黑粉。如果你在意这些说法的话，就影响你前进的脚步了。”
难以辨别的真相
海燕告诉我们，10个月来，她和团队小伙伴帮助20个家庭成功团圆。但实际上，找到的远远不止。很多时候，海燕团队找到了寻亲者家人，却发现对方有各种各样的苦衷，不想认，没法认。
有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父母送养，为了再生个儿子，或者再生个女儿。大多数女人离家出走，是因为出轨、打架、家庭暴力。也有老人或是智力有缺陷的人，因为遭受了不公的待遇，试图逃离。
走失也有各种各样的类型。有被拐卖的，有离家出走的，有因智力问题走失的，也有被亲生父母送养的。有时候，他们花大力气找到家人，对方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更过分的，直接拒绝认亲，一脸不耐烦，说海燕“影响他们正常生活”。
海燕和她的团队面对的是人世间最复杂的情感。寻亲不止是找人，还得面对、协调背后的问题和关系。海燕曾帮一个蒙古族女生找到亲生母亲，但对方已经再婚了，不愿见面，甚至不愿和女儿说话，只找她姨传话，说“不想认了”。
小云飞感慨：“真实的情感没法插手，只有当事人才能解决。”
离家的日子，将家人间的亲情冲得很淡，也掩盖了一部分时间的真相。在智障人士刘海旺的故事中，这种感觉尤其清晰。
2005年走失的刘海旺，2011年被路过的好心村长收留。他帮村长放羊，村长给他饭吃，给他地方住。后来，村长不养羊了，他又辗转到同村的鱼老板那里，帮忙看鱼塘。2021年，也就是被收养10年后，村长看到了海燕发布的寻人视频，组织了认亲现场。
刘海旺认亲现场本是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但刘海旺的弟弟刘明世却讲出了故事的另一面。
刘海旺回家后说，10年来，他一直住在牛棚旁边的小房子里，每天都要干活，经常吃挂面。
可事实是否真如此？弟弟刘明世有没有说明二哥刘海旺离家出走的原因？找到刘海旺时，他是否愿意跟着家人回家？直播中的刘海旺在镜头前咧着嘴。他能表达，也能交流，兴冲冲地给镜头展示他住的小房间，里面有村长给他添的一台小电视。反而是亲人一拽他，他就转着圈地躲。姐姐没办法，还哄着他，跟回去能办残疾人证，办好了，再把他送回来。
后来，刘明世承认，二哥刘海旺离家出走，是因为大哥刘海云打他。不愿回家，也是害怕大哥再打他。从刘明世记事起，二哥刘海旺就是智障，脾气很坏，动不动就生气，总是偷东西。走失当天，刘海旺偷走了大哥家的热水壶，和烧煤需要的炉盘子。大哥一生气，就踢了他屁股两脚。可是大哥也对刘海旺很好，自己在厂里工作，也带着智障弟弟一起生活。家里有值钱东西，刘海旺总偷去卖，因为负担重，大哥住的楼房至今还在还贷款，大哥的儿子还没娶妻
真相已经很难辨别了，因为刘海旺只有四五岁的智力。刘明世再次回忆起认亲现场，那天的最后，家人给了刘海旺500块钱，给他买了想要的手机，刘海旺还是跟着回家了。
刘海旺出现在海燕的直播里刘海旺回家是件好事吗？
“我也不知道。”海燕沉默了一会儿：“至少和亲人在一起，应该是好的吧。”
经历这么多困难、质疑，为什么还在坚持做寻亲这件事？海燕的答案很简单，“因为需求”。她打了个比方“你家里丢了一只宠物，都会难过好久，更何况一个人呢？”海燕做了15年一线记者，找人，对她来说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于那些家庭来说，有重大的意义。
她也不是没有想放弃的时候，“短暂地有过”，但是等情绪一过，还是得坚持。海燕依旧热火朝天地忙着，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寻亲事业里，假期也没有间断。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太忙了，几乎没有时间陪孩子。最近一次在家，她展示了女儿画的画，背景是女儿学英语的声音。她跟直播间的观众商量：“今天能不能早点下播，陪陪孩子，还要收拾赶飞机的行李。”
第二天，直播的背景变化，那是海燕又出差了。
党中元与父母团聚作者：刘睿欣
编辑：小南
出品：人间后视镜工作室
